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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居正秉政时期的文风建设及诗文畸变

时间:2013-10-28来源:易品期刊网 点击:
内容提要 张居正秉政的十年间,由于政权运作的强力推动,行政公文改革与科举文风整肃取得初步成效,但并不持久深入。随着张居正死殁及政治清算,这种短效的文风建设成果化为乌有,行政公文和科举文风重又弊状丛生,甚至有变本加厉的趋势。这说明,文风建设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工程,它需要行政权力的推动,但又非政权运作所能包办代替,文學自身的定势与惰性往往更顽强。相对于行政公文与科举经义文,文人的诗文创作则有所畸变,呈现出另一种风貌。作为对张居正专决朝政导致君臣错位的文學表象,一方面诗文对张居正丰功伟绩的褒扬,实为嘉靖以来空言废政之谬种流传,也是对张居正行政公文改革的反讽;另一方面,诗文对张居正窃取君权的讥讽,是为儒家诗教讽谕精神的潜移默化,反而加速张居正主持的万历新政之毁灭。而万历新政之毁灭,更使张居正推行的行政公文改革与科举文风整肃成果荡然无存。
  从朱元璋罢革宰相之制开始,皇明政权进入高度集中的时代,国家大政皆由君主专决,君主个人意志左右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。这种局面到万历朝前期才有所逆转,关折点在于出现政治强人张居正。张居正作为内阁首辅,以托孤之名辅政,以臣子代行君权,专决朝政,臣名而君实,使该时段政权运作变得异常纠结,这不仅左右一代士风,而且对文學风尚也产生明显影响。本文拟从行政公文改革、科举文风整肃、诗文创作畸变三个方面,来探寻政权运作与文风变化之联动关系。
  一 行政公文改革
  公元1368年,朱元璋定鼎南京,建立了大明王朝。开国伊始,公文制度因承元代之旧,其重重积弊因而延续下来:“元末官府文移案牍最为繁冗,吏非积岁莫能通晓,欲习其业必以故吏为师,凡案牍出入,惟故吏之言是听,每曹自正吏外,主之者日主文,附之者日贴书,日小书生,骫文繁词,多为奸利。”繁缛的运作方式不仅降低了处理政务的效率,还会因权力牵制产生奸利害政的恶果,这显然是不能被朱元璋接受的。为此,他对公文制度进行全面改革,尤其注重行政公文书写规范的改造,要求公文内容平实、语言浅显、格式规范、风格庄重,还申明禁令、严惩违禁者、颁行范文、列入教學科目等。通过推行这一系列具体措施,最终在永乐前后消尽了元末遗风,把行政公文纳入到这一书写规范中。
  然而,这种局面并没有持续很久,到了嘉靖时期,曾被革尽的元末遗风死灰复燃,并滋生了许多新的问题:
  如空言废政之风极度兴盛。无论是权力核心的内阁辅臣,还是一般的官员,无不沾染此习,张治《贺雨疏》、《贺白鹿疏》、《贺灵雪疏》,徐阶《贺伊世子奏进黄白兔各一》、《贺瑞雪》、《贺雨》、《贺瑞谷》,曹大章《进白鹿贺表》、《进白鹿表》、《贺灵雨表》、《贺进瑞谷表》、《贺瑞雪表》、《贺瑞应玉龟表》、《瑞应玉鹿表》、《玉兔表》、《贺灵雨应祈表》,高拱《贺雨疏》、《贺玉龟仙芝疏》、Ⅸ圣节恭贺疏》、《贺冬至疏》、《贺元旦疏》、《贺白鹿疏》、《又贺雨疏》、《贺白雁疏》、《贺龟生卵疏》、《贺白鹊疏》、《贺雪疏》、《贺瑞芝疏》等,皆属此类。这种空言废政之风,主要由朱厚熄崇奉道教所引起。朝臣王得春不无担忧地说:“近年以来,献瑞者不一,而凡形诸表疏、见诸歌诵者,备极谀美之词;间有灾异,则多所忌讳,匿不以闻,甚非所以忧治世而危明主也。”此一针见血地指出朝臣一味谄媚世宗,而置民生疾苦于不顾的官场作风。可以说,推究嘉靖政局衰落的原因,这种空言不实的文风难脱干系。
  再如嘉、万之际,文坛流行着一股以晦涩为美的趣尚:“文体则耻循矩镬,喜创新格,以清虚不实讲为妙,以艰涩不可读为工,用眼底不常见之字谓为博闻,道人间不必有之言谓为玄解。”此种以晦涩相高的审美趣尚,浸润着当时的公文写作。嘉靖时期的户部尚书韩文,针对公文中出现的此种不良风气,重申了朱元璋确立的写作标准:“疏词不可多,又不可文,可为疏法矣。”所谓“文”,即语言过于雅化而使文义晦涩不明,严重消解了公文的执行力。
  又如公文繁复冗长而危害政务。嘉靖四十五年(1566),礼科都给事中辛自修疏:“迩来题奏章疏,竟为缛艳,不惟九重清览,难于遍详,而事体处分,反以文晦。”奏疏中废话连篇,不仅降低了阅览的效率,还淹没了要说的正事。隆庆四年(1570),高拱对此种繁冗文风提出了批评:“臣惟尚实之世不多言,守法之臣无曲说,况君上日有万几,岂宜烦渎;而人臣进言当谨,安可虚浮!查得先朝章奏俱各简实,不敢繁词。近自三二十年来,率务为支叶,铺缀连牍,日新月盛,有增无减,曾不思蔓延长语,徒劳圣览。且言多意晦,绪理难寻,翻可窜匿事端,支调假饰。人臣奏对之理不当如此。”高拱把公文文风上升到了礼制层面,认为文辞繁冗是越礼犯上的行为。
  针对这样的行政公文弊状,张居正所推行的改革,早在他升任首辅之前一年就开始了。在作于隆庆五年(1571)的《辛未会试录序》中,张居正已指出“省章奏之繁词”。在隆庆六年(1572)十二月掌控朝廷大权之后,正式上疏改革公文文风。该疏文的主要内容是:
  制命之词,贵在简严庄重,乃为得体。查得成化、弘治年间诰敕,叙本身履历功绩,不过百余字,祖父母、父母及妻室,不过六七十字。至于庆典覃恩,则其词尤简。盖以恩例概及,比之考绩不同,故以贲被为荣,不必详其阅历,此制体也。近年以来,俗尚干求,词多浮靡。撰述官沿袭宿弊,往往不候进呈,先将文稿传示于人。其中词语又过为夸侈,多至数百千言。或本无实行,虚为颂美;或事涉幽隐,极力宣扬。臣等方欲为之更定,而本官已先得稿登轴矣。夫诰敕者,朝廷所以告谕臣下者也。臣谀其君,犹谓之佞;况以上谀下,是何理乎?
  张居正在这段疏文中提到:臣工为了讨好同僚,借起草诰敕的机会,不惜浓墨重彩夸誉同僚。事实上,此种风气早在嘉靖前期就出现了。嘉靖七年(1529)八月,大學士张璁上疏:“成化以前,诰敕之体犹为近古,其于本身,不过百余字,祖父母、父母并妻室,不过六七十字,言之者无费词,受之者无愧色。近来藻情饰伪,张百成千,以万乘之尊下誉匹夫、匹妇之贱,殊非制体,宜加厘正。”嘉靖十二年(1533),张孚敬再次向嘉靖皇帝上奏此事,御批:“卿等所言,足见敬慎至意。近年以来,委的诰词之文,浮泛夸誉,至于数百,甚非制体,甚非王言。今后都著删去浮词,以存实体。钦此。”在当时,大理寺评事岳梁拟撰南京兵部尚书陶琰赠官诰文,因浮词夸诞,惹得嘉靖皇帝非常恼火,敕谕:“岳梁骋卖浮词,蔑视制辞,不遵前旨,著法司提了问!”
  张居正认为,此种以上誉下的文风,不仅破坏了立朝以来的礼制,败坏了社会风气,还有损国体,必须加以改革:“礼贵从先,辞尚体要。况命令之辞,乃一代典制,传之四方,垂之后世,所关非小。此系臣等职掌,不容不为厘正。”具体到改革的措施,张居正向万历皇帝建议:“敕下臣等,戒谕各撰述官,自今以后,凡为诰制,必须复古崇实,毋得徇情饰辞,以坏制体;及文字 未经进呈,亦毋得预行传示以市私交。”万历皇帝御批:“卿等说的是,今后诰敕文字都着删去浮词,务崇本实,各官撰完送阁,卿等还要仔细看详改定,乃可进览,如有仍前徇情饰辞及不候进呈,预行传示的,照例参来处治。”
  张居正对行政公文的改革,不仅体现为维护礼制法度,还体现为提倡明白简直的规范。万历四年(1576)十月,他乞敕下礼部申明体式:“凡章奏俱要恪遵旧式,明白简直,如草率违式及故为深文隐语,欺上不知,部科指实参处。”在万历初的十年,张居正独操权柄,一切政务均在他督管之下,加上他雷雷风行的施政作风,因使嘉靖以来空言废政的文风得到有效遏制。
  但深文晦涩、繁富冗长的流弊,一时并没有能够完全清除。如万历二年(1574),王世贞经张居正提拔,抚治郧阳,万历四年(1576),他离任该职时,上《荐举贤能方面官员疏》:
  题臣待罪郧镇,垂及二载,其于三方藩臬之长,九道守巡之官,颇以职业粗知梗概。缘圣朝宰极,百度惟贞,自铜墨而上,皆精心奉法,职业多称。……湖广按察司按察使胡邦奇,淬刃新硎,斫轮老手。……湖广按察司兵巡上荆南道副使马文炜,以循吏中兴之尤,当江防上游之寄。积隳具举,李临淮之精采改观;卓立不移,朱南阳之强直自遂。
  这篇疏文全用骈体,辞藻雕琢,有的地方还用典。如李临淮指唐代名将李光弼,谓其善战改变了安史之乱的战局;朱南阳指后汉临淮太守朱晖,谓其刚直决断有惠于民。后两个典故,只是为了说明马文炜有军事才能和刚直不阿。典故虽然有厚重话语含蕴的功能,但也会因此使文义变得隐晦难懂。这在公文写作中尤其不合适。此外,“藩臬”(按:布政使与按察使的并称)、“铜墨”(按:县令)等称谓在当时并不习用,这种滥用生僻称谓的做法也使文义晦涩不明。王世贞这样行文或是为了追求华美,但对于朝政来讲,实有百害而无一益。
  又如万历五年(1577)九月,方逢时担任宣大总督期间,基于边防状况,上《陈虏情以永大计疏》。方氏这篇疏文长达五千余字,其行文基本上沿用了科试经义文的写作模式。洪武时期,朱元璋设科取士,经义文之体式“略仿宋经义”,虽破题、承题、起讲已经具备,但对八股之式未做要求。明代八股文体式形成于成化年问,是由考官重视经义文章技法促成的。八股文固定体式由破题、承题、起讲、入题、分股、收结等六部分构成。破题、承题和起讲皆在解释题意上做文章,不要求作者发挥。入题之后,文章才进入正题,所谓“代圣人立言”主要体现在这一部分。这一部分的结构由起股、中股、后股和束股四个段落构成,每个段落都有两股排比对偶的文字,两股文字的关系或反正、或虚实、或浅深对照。方逢时这篇疏文在分股论说部分,虽没有在文辞结构上袭用八股文两股一比的模式,却在理路上化用了这一模式。行政公文是用来处理政务的,讲求的是效率,类似于方氏这篇疏文的作文模式,显然是过于繁复了。不仅文首部分的破题、承题、起讲要删繁就简,且分股对比论说的模式亦不可取,换成直接叙说即可,而无需对比言说。除此之外,疏文中的引经据典犹如附赘悬疣,亦不可取。
  不过,也要客观地评估,嘉靖以来公文流弊未能在张居正秉政期间得到根除。其原因当是多方面的,若仅就政权运作的层面来讲,则主要归因于:张居正虽然多次下达改革公文风气的政令,但缺乏对政令推行情况的跟踪监督措施,往往在政令下达之后,对最终的执行情况一概不闻不问,对违反公文书写规范的官员更无严厉的惩治措施。在这一时段,再也看不到类似于茹太素因疏文写得繁复而遭皇帝杖责的案例了。
  二 科举文风整肃
  朱元璋虽文化程度不高,却非常重视文治,时常与近臣刘基、宋濂等论道经邦,倡言礼乐之治。在身边文臣的辅佐下,他开国伊始便全面推行儒學,以加强对士人思想的控制。朱明王朝对儒學的利用,经历了一个较长的修正过程:开国之初,朱元璋把先秦、两汉儒學作为思想的统治基础,到了洪武中期之后,由于官员贪污腐败之风严重,他开始转向程朱理學,试图用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的教条来约束士人,并不断加强这一學说的思想统治地位;到了永乐时期,朱棣进一步强化朱元璋的这一做法,在他的御临之下,以程朱思想为标准,编成了《五经大全》、《四书大全》、《性理大全》,并诏颁天下,希图在思想上“合众途于一轨,会万理于一原”,“使家不异政,国不殊俗”。也正是在永乐年间,程朱理學在官方意识形态中的独尊地位得以正式确立。随着程朱理學独尊地位的确立,科试经义文的标准也发生了新变,尽弃古注疏不用而专主程朱理學。
  然而在天顺三年(1459)前后,科试经义文开始偏离朱元璋父子设定的规范。这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:第一,考官出题破坏经义,影响人才的选拔。当时,浙江温州府永嘉县教谕雍懋上疏已指出:“朝廷每三年开科取士,考官出题多摘裂牵缀,举人作文亦少纯实典雅。比者,浙江乡试《春秋》,摘一十六股配作一题,头绪太多。”第二,受文坛复古风气影响,士子作文险怪艰涩,有碍考官批阅选择。为此,弘治七年(1494),孝宗朱祐樘下令:“作文务要纯雅通畅,不许用浮华险怪艰涩之辞。”第三,士子作文倡用异说,削弱了程朱理學在思想领域的主导地位。嘉靖十七年(1538),世宗朱厚熄下诏:“朕历览近代诸儒,惟朱熹之學醇正可师,祖宗设科取士,经书义一以朱子传注为主,诚有见也。比年各处试录文字,往往说诞支离,背戾经旨。此必有一等奸伪之徒,假道學之名,鼓其邪说,以惑士心,不可不禁。礼部便行与各该提學官及各學校师生,今后若有创为异说、诡道背理、非毁朱子者,许科道官指名劾奏。”第四,文章冗长,破坏旧制。隆庆元年(1567)三月,直隶提學御史耿定向上疏陈述此状:“近来经书时义体制大坏,有浮蔓至千余字者,宜严立程式,一篇止许五百字以上、六百字以下,违式者不与腊录。”
  至隆庆、万历年间,科举经义文的弊端已暴露无遗:(一)考试官出题割裂经旨,破坏了儒家经典义理的完整性、权威性,降低了对世人的教化功能。(二)士人作文掺用程朱之外的學说,不仅降低了士子对程朱理學的接受认同、削弱了程朱理學对世人行为的规范,而且还在发挥着宣扬、传播其他學说的作用,进一步弱化了程朱理學的官方意识形态功能。(三)文章枝蔓,不仅破坏了既定的作文程式,还降低了处理政务的效率,破坏了对人才的有效选拔。针对这种科举经义文风弊端,张居正在作于隆庆五年(1571)的《辛未会试录序》中,提出了三项要求:第一,“试题必明白正大,无或离析章句,以为奇异,无或避忌趋好,以长谀佞;”第二,“抡文必崇尚雅正,无或眩华遗实,以滋浮靡;”第三,“一切务剽剥枝曼,以崇本质”。
  延至万历三年(1575)五月,张居正已独揽大政,乃上《请申旧章饬學政以振兴人才疏》,正式着手整肃科举文风:
  国家明经取士,说书者,以宋儒传注为宗;行文者,以典实纯正为尚。今后务将颁 降《四书、五经、性理大全》、《资治通鉴纲目》、《大學衍义》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、《文章正宗》及当代诰律典制等书,课令生员,诵习讲解,俾其通晓古今,适于世用。其有剽窃异端邪说,炫奇立异者,文虽工弗录。所出试题,亦要明白正大,不得割裂文义,以伤雅道。从字面上理解,张居正仍明确主张维护程朱理學在经义文中的独尊地位。对于办事不力,不悉心执行命令,不严格规范文风的官员,张居正表示要严惩不贷。故于万历四年(1576)十月,在两京和各省刊刻的试录文中,因抬头字样出现了差错,张居正即以考官“忽略不敬”为由,“罚试官戴洵、程嗣功等俸二月”,并要求礼部申明体式,“使知所遵守,其中差错太多,或文理纰缪不堪式者,量行参究”。
  万历十年(1582)六月二十日,张居正病逝了,万历新政也因此宣告结束。事实上,在这十年的努力当中,张居正整肃科举文风的效果并不理想。如万历四年(1576)丙子科江西乡试文题“尧以不得舜为己忧,谓之仁”,即为截搭题。万历七年(1579)乙卯科应天乡试,文题“舜亦以命禹”,属于截上下题。同年五月,礼科都给事中林景阳上疏,请求正文体,核实學。这说明科举经义文的弊病仍在蔓延。从这些事例可以看出,天顺朝以来经义文风产生的种种流弊,就像魔咒一样牢牢困扰着晚明政治,且没有因张居正的强力整肃而得到有效遏制。
  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,究其失败的原因,大略有如下几方面:首先,晚明时期,多元思想出现高度融合,士人思想已非专主程朱理學。就拿王锡爵这个人来说。万历元年(1573)八月,张居正让他主持顺天府乡试。而王锡爵实非纯粹的程朱理學信奉者。他嘉靖三十七年(1558)应天乡试答卷,就有明显的老庄道家思想倾向,其文曰:
  发圣人之蕴者,惟要其极于天也。甚矣!至德之不可以易言也。语不显之德者,惟取象于天道而后为至焉,则圣人之蕴亦精矣哉。……盖自气机有寂感而声生焉,是声也,摩荡于冲漠之中,而杳乎莫得其形者也。语道而至于无形,则亦微矣,况于并其声而无之者乎?自气机有聚散而臭生焉,是臭也,絪緼于太虚之表,,而茫乎不见其迹者也。语道而至于无迹,则亦精矣,况于并其臭而无之者乎?谓之日无声无臭,则是玄化蕴于几微而意象俱泯。初无朕兆之可窥,机缄藏于渊默而名言两忘。
  儒家与道家都称得道者为“至德”之人,即所谓的圣人。在这篇经义文中,“至德”无形无迹、广大精微的神秘特征,显然是来自道家思想。“气机”、“冲漠”等概念,均来自《庄子》。从这一点来看,此文掺用道家思想不容置疑。由此推想,王锡爵自身都无法做到一宗程朱,而要让他来选取一宗程朱的经义文,显然是很困难的。而带反讽意味的是,在万历初的十年当中,张居正起用了很多王锡爵式的主考官,让他们的多元思想浸淫科举经义文。如万历五年(1577)、八年(1580)两科会试主考申时行,万历八年(1580)会试主考余有丁,皆是如此。张居正依靠这些思想不甚纯正的官员来淘选士子,以扭转文风,只会事与愿违。
  其次,张居正整肃科举文风的手段有缺陷。他只注重频繁颁布政令,并对办事不力的官员打击,而忽视了对世人意识形态的塑造。这一点,可以从他写给小儿子张懋修的信得到证实。万历四年(1576)乡试,张懋修未能中举,因而自暴自弃。张居正写信训示儿子:
  汝幼而颖异,初學作文,便知门路,……乃自癸酉科举之后,忽染一种狂气,不量力而慕古,好矜已而自足。顿失邯郸之步,遂至匍匐而归。……吾昔童稚登科,冒窃盛名,妄谓屈、宋、班、马,了不异人,区区一第,唾手可得。乃弃其本业,而驰骛古典。比及三年,新功未完,旧业已芜。今追忆当时所为,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。甲辰下第,然后揣已量力,复寻前辙。昼作夜思,殚精毕力,幸而艺成。然亦仅得一第止耳,犹未能掉鞅文场,夺标艺院也。今汝之才,未能胜余,乃不俯寻吾之所得,而复蹈吾之所失,岂不谬哉!
  从这段文字来看,张居正只把科举经义文视为一种技艺,将儿子落选的原因归诸技艺不专精,而忽视儿子的思想不纯任程朱理學。文學有其自身的规定性,好的文章是作者思想和性情的自然外发,不注重思想塑造与性情培养,一再强调作文技巧,以求扭转文风,显然是难有成效的。而当时实情是,晚明士子即使不崇信程朱理學,只要掌握了作文技巧,就能应试及第。这在当时,已是常态。此一事实表明,晚明朝廷借助科举文推行意识形态,其效果已经到了非常糟糕的地步!由此似乎可以说,张居正作为顾命大臣,作为一代首辅,作为万历初期政权运作的总导演,在推行意识形态这一点上,他是严重失职的!
  再次,文风的流行往往具有延续性,即使措施得力到位,要破除原有坏文风,建立新的文风,也需要持续很长时间。而张居正秉政只有十年,这个时间长度,对于一场政务改革来说不算短,但要扭转一种文學风尚,则似乎又显得太短了。
  三 诗文创作畸变
  在朝廷权力结构中,丞相统领百官,对政务具有专决权。但这很容易造成君权旁落,直接威胁皇权安全。元明鼎革,从胡惟庸升任第三任中书省丞相始,这种苗头便出现了,并不断趋于激化。这对于朱元璋来说,是绝对不能容忍的。终于在洪武十三年(1380),他假以阴谋叛乱之罪名,对胡惟庸抄家灭族,并下令废除中书省,从此不再设丞相之职。在这起事件当中,胡惟庸阴谋叛乱是假,朱元璋罢黜相权是真。但随之出现了新的问题,即皇帝因兼行丞相职权,政务变得空前繁忙。如洪武十七年(1384)九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八天的时间,“内外诸司奏札凡一千六百六十,计三千二百九十一事”,朱元璋平均每天要处理400余件事情。为了减轻皇帝这种超负荷的工作强度,“靖难之变”后,朱棣起用了一批文臣入值文渊阁。他规定这些入阁的文臣只备顾问,不具有决断政务的权力,品秩远在六部尚书之下,且不设官属,不辖诸司事务。明代内阁制度便由此形成。
  延至隆庆六年(1572),穆宗皇帝驾崩,神宗十岁登极,张居正与内监冯保暗箱操作,驱逐了高拱,取而代之,以顾命大臣的身份成为新一任首辅。他“偃然以相自处”,一改前此阁臣只备顾问的作风,朝廷官员之去留升降,全凭张居正一人专决。如按照祖制规定,用内阁冢宰,必由廷推,而张四维、张瀚入阁,俱为张居正一人私荐。事实上,此二人在当时的名声并不好:“四维在翰林,被论者数矣。其始去也,不任教习庶吉士”;“瀚生平无善状。巡抚陕西,赃秽狼籍。”有些时候,张居正为了照顾私人关系,手中权力的运用失去了约束:“祖宗朝,非开国元勋,生不公,死不王。成国公朱希忠,生非有奇功也,居正违祖训,赠以王爵。”四张居正专决起用官员的行为,在万士和给他的信中有印证:“伏惟门下之于某也,忘其樗散之才而跻之于清要之地,排众应得者之望而重升之以格外之官,宰相用人宜如是矣,惜某之非其人也。”信中所指事由,盖为万历元年(1573), 礼部尚书陆树声去位,张居正召万士和代之。
  事实上,在万历初的这十年当中,真正行使皇权的是张居正,而非神宗皇帝。神宗皇帝仅仅是傀儡而已,圣旨、圣谕基本上出于张居正个人意愿。此正如御史刘台所言:“今得一严旨,居正辄曰‘我力调剂故止是’;得一温旨,居正又曰‘我力请而后得之’。由是,畏居正者甚于畏陛下,感居正者甚于感陛下。”此种臣掌君权的局面,当缘于神宗对张居正的信任和依赖。万历六年(1578)三月十五日,张居正回江陵葬父,神宗下手谕给内阁辅臣吕调阳等:“一应事务都宜照旧,若各衙门有乘机要行变乱的,卿等宜即奏知处置。大事还待元辅来行。”张居正也由此而显得有些张狂,他俨然把这个天下当成是姓“张”的,忘记了它原本姓“朱”。
  上述君臣名实错位的现状,对当时诗文创作产生显著的影响,主要变现为两个方面的畸变:
  第一,诗文内容对张居正的褒扬超越了君臣规制。如张居正在江陵老家建宅邸,万历皇帝钦赐堂对:
  志秉纯忠,正气垂之万世;功昭捧日,休光播于百年。
  在中国古代的君权社会,万世功业、与日同辉等言辞,向来是用于赞颂帝王的;而神宗皇帝援以褒扬张居正,显然超出了君臣之义。皇帝尚且如此,则那些或希冀飞黄腾达、或为了躲避灾祸的官员,更是对张居正极意卑谄。如丘岳尝以黄金制对联馈张居正云:
  日月并明,万国仰大明天子。丘山为岳,四方颂太岳相公。
  丘岳把张居正与万历皇帝放在一起颂扬,显然淡忽了君上臣下之间的等级关系。在张居正五十岁生日时,宋仪望作《贺元辅江陵张公五十序》:
  方今朝廷清明,百揆时序。民安其业,士程其學。重译称臣,蛮凶授首。自内及外,文武大臣,庶司百执事,莫不精白一心,以承休德。
  万历皇帝才是一国之主,而宋仪望竟把国家的清晏太平完全归功于张居正,真是君臣颠倒!以这种称颂帝王口气来颂扬张居正的,还有刘尧诲《贺张太岳》:
  恭惟阁下斡旋元化,翊赞洪猷。神奇夙著于南荆,声华遄敷于北阙。……国有元臣,永固万年之祚。
  而由张居正私荐入阁的张四维,更是极尽阿谀拍马之能事,其(《寄张相公及请启》(之一)云:
  伏惟首夏清和,盛德在火。宗周昌炽,高岳生申。天惟纯佑于国家,公则兼降。夫名寿祥开,岩石喜动。播绅恭惟相公应名世期,为生民表,弼亮三世,燮理万机,运帷幄之筹。玩虏于股掌,正庙廊之笏,措世于盘盂。主正少而国不疑,功则多而心不有。黄扉休暇,士罔睹其所为;赤宇清宁,民相忘于德化。
  此种措辞,一向是用来歌颂帝王功德的,在一个君臣等级森严的皇朝,以如此方式赞颂张居正,着实难脱僭妄之嫌疑。
  如上所述,小皇帝与朝廷官员以歌颂帝王功德的措辞赞颂张居正,这让张居正感到格外惬意。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,在向恩师徐阶汇报改革成就时,也是用这种方式给自己表功的:“万历以来,主圣时清,吏治廉勤,民生康阜,纪纲振肃,风俗朴淳,粒陈于庾,贯朽于府,烟火万里,露积相望。岭海之间,氛廓波恬;汉北骄虏,来享来王,咸愿保塞,永为外臣。一时海内,号称熙冶。人成谓居正能。”我们从中不难觉察张居正的骄矜之气,而在字里行间,神宗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而已,国家的大好形势与神宗毫无关系,所有的功劳都是他张居正一个人的。此时的张居正已然忘记了一个事实,这个年幼的皇帝虽暂时无力决断政务,但幼主的存在是万万不可忽视的。遭遇臣子忽视,失去一国之君应有的威严,即使再昏庸的皇帝也是无法容忍的;况且眼前这个年幼的皇帝并不昏庸。张居正的所作所为,难免在这个小皇帝的内心日渐留下不好的印象;而万历十二年(1584)张居正被籍没抄家,应与他生前功高震主的行事方式直接有关。
  第二,诗文刻意讥讽张居正窃取权柄。万历五年(1577),张居正利用手中威权做了两件事,一是“私其子鼎甲”,二是“不奔父丧”,这令同僚王弘诲甚为不满,于是作《春雪歌》、《火树篇》以讽之:
  苍灵敛手让玄冥,蛰龙始奋玉龙争。技穷节衍吹燕律,气骄滕六纷纵横。四野同云天一色,曦轮晻霭春无力。瑟瑟初看霰集唏,霏霏旋觉寒威逼。漫天灿烂屑琼瑰,筛地轻盈糅粉灰。平铺瓦陇后居上,巧入簾栊去复廻。咿喔误鸡传唱早,仓皇吠犬越山道。杨花飘泊搅闲愁,流苏零落惊春老。春老仙人姑射来,细枯六出斗阳开。净土累将增岳卖,和羹糁就拟监梅。鸳鹜暗消木溜仄,翠楼湿透鲛绡(篒虫)。冷蕊休劳蜂蝶猜,幻葩终避芳菲匿。不堪心赏滞繁华,肠断莺声殿暮鸦。何处银杯贪逐马,何人缟带浪随车。九衢车马矜劝悦,紫貂坐拥金罍热。祗羡风前雪作花,宁嗟日后花如雪。雪花花雪自年年,春来春去漾流泉。君不见天边日出簷边雨,变幻水山自古怜。
  该诗以雪光、雪花营造的幻象对晨鸡、蜂蝶之误导,来暗讽张居正窃取皇权制造的政治乱象。
  玉树银花傍晚妍,春光谁假祝融边。燎原欲种应无地,幻质能开别有天。红學石榴全带焰,绿偷杨柳半浮烟。灿煌焟影金莲混,熠耀萤光翠条翩。遂有鱼珠承月吐,真看蟒灼乱奎躔。影侵上苑灯花畔,声闹昭阳羯鼓前。千种鳌山增气色,一林炎井似熬煎。丹书宛转拟口雀,振木分明似耀蝉。落英点水俱销铄,钻燧微茫递化迁。公子流丸非挟弹,佳人拾翠不成钿。繁华炙手虽可热,零落灰心岂再燃。不分荣枯随把握,生憎炎冷窃机权。可怜佳夕当三五,浪费游人几百年。总为洛阳春有价,花开花谢自年年。
  繁花美景本该出现在春天,而人用智谋燃放的烟花胜火改变了此一自然规律,以制造的幻景欺骗了游人的眼睛数百年。作者借用此一现象喻指张居正以权谋窃取君威来欺骗世人的事实。王弘诲是个曾经受过张居正提携的官员,但又是一个性格耿直,对私人感情与国家道德分得很清的官员,面对恩人越礼犯制的行为,他用冷嘲热讽的方式来表达心中的不满。
  其他臣属也写过此类作品,如王衡《归去来辞》等,大抵都比较含蓄隐晦。而相比之下,叶春及讥讽张居正,却一点都不事含蓄,如《鹑野马公二守巩昌序》:
  挟震主之威奔走天下。死生在于呼吸;贵贱由乎意指。悦则季氏贤于周公;不悦则曾史化为盗跖。
  面对这样的嘲讽,张居正毫不在意,不思检点,甚至表现得义无反顾;甚至给应天巡抚宋仪望写信说:“今主上幼冲,仆以一身当天下之重,不难破家以利国,陨首以求济,岂区区浮议可得而摇夺者乎!”
  如上所列的这些讽谕诗文,不论含蓄还是直白,都表征了当时文學的畸变情态。这是文學对现实政治的干预,提升了文學的写实性和功利性。
  张居正秉政的十年间,由于政权运作的强力推动,行政公文改革与科举文风整肃取得初步成效,但并不持久深入。随着张居正死殁及政治清算,这种短效的文风建设成果化为乌有,行政公文和科举文风重又弊状丛生,甚至有变本加厉的趋势。这说明,文风建设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工程,它需要行政权力的推动,但又非政权运作所能包办代替,文學自身的定势与惰性往往更顽强。相对于行政公文与科举经义文,文人的诗文创作则有所畸变,呈现出另一种风貌。作为对张居正专决朝政导致君臣错位的文學表象,一方面诗文对张居正丰功伟绩的褒扬,实为嘉靖以来空言废政之谬种流传,也是对张居正行政公文改革的反讽;另一方面,诗文对张居正窃取君权的讥讽,是为儒家诗教讽谕精神的潜移默化,反而加速张居正主持的万历新政之毁灭。而万历新政之毁灭,更使张居正推行的行政公文改革与科举文风整肃成果荡然无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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